欧盟为何重罚苹果？
欧盟这次重罚苹果，并非仅仅为声田撑腰，也远非仅仅针对苹果一家公司。这更像是欧盟监管机构和美国科技巨头之间历时已久的角力和博弈的一部分
文|《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江玮
自2024年3月7日开始，欧盟新的《数字市场法》全面生效。在这一法规生效三天前，欧盟先燃放了一个“大鞭炮”：给美国“巨无霸”科技公司苹果开出超过18亿欧元的大罚单，理由是苹果公司滥用其在音乐流媒体应用程序市场上的主导地位，违反欧盟反垄断法规。
据称，这是欧盟首次以反垄断为由对苹果公司处以罚款，也是欧盟有史以来开出的数额第三大的反垄断罚单。
欧盟监管机构表示，苹果阻止应用程序开发商在其应用商店之外向用户提供有关更便宜的非苹果音乐订阅服务的信息，这属于设置不公平交易条件，违反了欧盟反垄断相关法规。
欧盟委员会表示，在考虑侵权行为的持续时间和严重性、苹果的总营业额和市值等因素后，该委员会决定在基本罚款金额（约4000万欧元）的基础上追加18亿欧元的一次性付清罚款，以确保对苹果的罚款具有足够的威慑力。这使欧盟对苹果的罚款总额达到了18.4亿欧元（约合20亿美元）。
市场原来预期，欧盟对苹果公司的罚款总额在5亿欧元左右。
在欧盟做出重罚苹果决定的3月4日，苹果股价收盘时下降了2.5%，跌至175.10美元。
苹果与声田的恩恩怨怨
苹果公司对欧盟的处罚不服，表示要上诉。
苹果公司方面表示，欧盟监管机构未能提供任何可信的消费者利益受损的证据，而且它也忽视了蓬勃发展的音乐流媒体竞争市场。
苹果还声称，欧盟这一决定的最大受益者是欧洲音乐流媒体服务平台声田（Spotify），而声田在它自己的网站上销售订阅服务时不需要向苹果支付费用。
声田的总部设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根据专注于数字内容经济的数据服务商MIDiA的最新数据，在全球音乐订阅用户市场份额排行榜中，声田以31.7%名列第一，中国的腾讯公司以14.4%排名第二，位居第三的是苹果音乐，份额是12.6%。
据苹果自己的说法，苹果之所以被欧盟开出天价罚单，就是因为声田的告状。
老三因被老大告状而吃了罚单，自然鸣冤叫屈。受罚当天，苹果公司在其官网上发布的一篇声明中称，声田是欧盟这次处罚苹果决定的主要拥护者，同时也是最大受益方，声田拥有全球最大的音乐流媒体应用程序，并在调查期间与欧盟委员会进行了至少65次会面。
你可以从苹果声明的字里行间感受到那种“委屈”和“怨气”。声明原文是这么写的：“声田目前在欧洲音乐流媒体市场上占据了56%的份额，超过最接近的竞争对手两倍，而从未就帮助其成为全球知名品牌所获得的服务向苹果支付过任何费用。声田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苹果应用商店，以及声田用以构建、更新并与全球苹果用户分享其应用程序的各种工具和技术。”
苹果的这个说法，部分上得到了美国著名科技文化月刊《连线》（Wired）的佐证。
《连线》在报道此事时，开宗明义这么写道：“苹果有一个‘声田麻烦’。声田导致这家iPhone制造商被欧盟罚了20亿美元。”
《连线》回顾了声田和苹果多年以来的商战和口水战，然后如此断言：“（欧盟给苹果开的这笔）罚款起源于声田2019年向欧盟委员会提起的法律投诉，这项投诉挑战了苹果对其应用商店中开发商所施加的限制和费用。而欧盟委员会的裁决同意了声田的投诉。”
罚单开出后，欧盟委员会执行副主席兼竞争专员玛格丽特·维斯塔格的一番话，似乎也验证了《连线》的断言。维斯塔格说：“十年来，苹果一直滥用其市场主导地位。我认为，欧盟的这项决定，重要的是要表明，如果你是一家占据主导地位的公司，而你又做了违法的事，那么，你就会受到惩罚。”
欧盟处罚苹果后，声田和苹果也确实展开了新一轮的隔空“骂战”。
声田首席执行官丹尼尔·埃克在社交媒体X（以前称为推特）上发布了一个视频。在这个视频中，埃克把苹果称为“开放互联网的威胁”。他说：“苹果公司决定关闭互联网，并把互联网变成苹果网，他们把每个使用iPhone的人都视为他们的用户，并认为苹果应该能够决定用户的体验是什么。” 埃克还说，苹果的做法实际上相当于对声田征税，与此同时却对自己的音乐服务“苹果音乐”网开一面。
对于声田的“进攻”，苹果也毫不客气，进行了回击。
苹果在自己的网站上发表了一份声明，驳斥了声田关于自己是苹果商业实践受害者的说法，认为声田反而是苹果应用商店中的一个“成功故事”，因为声田的应用程序在苹果手机上的下载、重新下载或更新次数已超过1190亿次。
声明说：“我们甚至让我们的工程师飞往斯德哥尔摩，面对面地免费帮助声田的团队。但对声田来说，免费远远不够，他们还想以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式改写苹果应用商店的规则。”
重罚苹果的示范效应
看上去，这好像是声田和苹果之间的私人恩怨。
但许多业内分析人士指出，欧盟这次重罚苹果，并非仅仅为声田撑腰，也远非仅仅针对苹果一家公司。
一些分析人士认为，这更像是欧盟监管机构和美国科技巨头之间历时已久的角力和博弈的一部分。这些人声称，欧盟一直通过严厉的监管、巨额的罚款、繁琐的立法等手段，试图打破谷歌、苹果、亚马逊、元宇宙等美国“巨无霸”科技公司对欧洲市场的主导，与此同时，欧盟也一直在明里暗里扶植欧洲自己的科技公司；而美国科技巨头也看中了欧洲市场这块大肥肉，不肯轻易让欧洲同行逐渐兴盛、坐大。他们指出，欧盟针对的，不仅仅是苹果一家公司，而是所有财大气粗、雄霸全球市场的美国科技巨擘。例如，欧盟此前对另一家美国“科技霸主”谷歌开出的两笔罚单，金额就超过了苹果这次被罚的金额。
另有分析人士则认为，欧盟这次重罚苹果，意义甚至超出了美欧商业博弈。他们指出，欧盟3月4日的裁决，其意义并不局限于声田和苹果究竟谁是谁非，其影响也不止步于欧盟监管机构和美国科技公司到底谁输谁赢，它其实触及了数字经济时代市场规则的核心，更关乎全球市场的公平与未来的创新方向，对美欧之外更广泛的世界也有重大的影响。
如果联系到3月7日全面生效的欧盟新《数字市场法》，这种意义和影响就更为明显。
这部法律的宗旨，就在于让规模较小的竞争对手更容易与美国科技巨头竞争，并迫使这些美国“巨无霸”对它们某些商业行为作出重大改变。
举例来说，新《数字市场法》要求苹果公司允许其他应用商店在其iOS系统上运行，让应用程序开发商能够通过其他处理服务接受付款，允许开发商引导用户以其他方式注册它们的服务。
有人说，苹果的封闭式生态系统可能因此逐渐受到蚕食。
确实，苹果公司3月6日公布的最新版iOS 17.4系统更新，带来了许多新功能，包括新增的emoji表情、电池的健康改进、iPhone失窃设备保护功能的优化等，但最让人眼前一亮的，莫过于iOS新系统开放的“侧载”，也就是说，苹果终于松口，允许用户在第三方商店下载应用程序。
当然，这一新开放的“侧载”功能仅限于在欧盟区域内使用，苹果的相关设备会检测用户的地理位置，而且用户一旦离开欧盟，“侧载”功能便告失效。
但不管怎么说，苹果的这一有限的改进，就是为了遵守3月7日全面生效的欧盟新《数字市场法》而及时作出的让步。
此外，欧盟新《数字市场法》授权欧盟委员会对科技公司的罚款金额，最高可达其全球营业额的20%，这意味着未来欧盟开出的罚单可能会远远超过这次给苹果开出的罚单，因为根据欧盟竞争专员维斯塔格的说法，这次给苹果开出的18.4亿欧元罚单，仅仅相当于苹果全球营业额的0.5%。
有的分析家认为，欧盟此举可能对全球其他国家监管机构产生示范效应，未来全球各国、各大经济体可能会有更多限制科技大公司权力的尝试。
仅就苹果公司而言，它在其他市场上也面临着监管机构的惩罚威胁。
苹果即使在自己的本土市场也是其最大的市场——美国，也并非顺风顺水。据知情人士透露，美国司法部多年以来一直在调查苹果公司及其市场主导地位，可能很快就会提起反垄断诉讼。此外，苹果最近表示，它将改变一些做法，以遵守美国一家法院有关替代性支付方式的裁决。
再如，在亚洲，韩国电信监管机构2023年曾经表示，它计划对苹果和谷歌处以罚款，原因是它们违反了相关规定，这些规定要求各公司允许应用程序开发商使用多种支付方式。
确实，对全球监管机构和政策制定者来说，如今他们面临的最新挑战是：随着科技巨头的影响力日益扩大，传统的竞争法规是否还能适应新的市场现状？如何在保护消费者权益和促进技术创新之间找到新的平衡点？
也许，3月7日全面生效的欧盟新《数字市场法》，能够为他们提供一些参考和借鉴。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
责编｜张雨菲
题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