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沙特阿拉伯数十年来一直以美元定价其石油出口，但最近有传言称该国领导人可能正在考虑改变这一做法。这对美国的金融和货币霸权意味着什么？

长期以来，“石油美元”体系一直是美元在全球金融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支柱之一。半个世纪以来，美国向沙特阿拉伯出售先进武器，而沙特则以美元计价出售石油。然而，近期有消息称沙特可能考虑以其他货币计价出售石油，这一传言引发了外界对美元主导地位可能受影响的担忧。

美沙关系可以追溯到1933年，即沙特王国正式成立的一年后。沙特政府授予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 Oil）独家勘探该国东部省份的权利，这一合作促成了1938年阿美石油公司（ARAMCO）的成立，并发现了大量石油储量。在随后的几年里，沙特的石油为美国领导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提供了重要支持，成为美军坦克、船只和飞机的重要燃料来源。

虽然沙特在战争中保持中立，但美国政府在1943年将其视为重要的安全利益。1945年，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与沙特国王阿卜杜勒·阿齐兹·伊本·沙特会面，尽管会晤因雅尔塔会议而蒙上阴影，但这标志着两国间战略关系的开端。

石油换和平

“石油美元”体系不仅指以美元计价的石油出口，还涵盖了石油出口国将美元用于购买美国国债，以此帮助弥补美国的贸易赤字。这种安排是否源于一种安全保障的交换一直存在争议。最近，有猜测称石油美元体系已于6月9日正式失效，而这一失效时间恰逢1974年美沙签署军事和经济协议50周年，引发了新一轮的讨论。

1974年的协议通过建立经济和军事合作联合委员会，开启了两国紧密合作的新时代。协议文本中，美国承诺鼓励沙特继续以稳定低价生产满足全球需求的石油，并强调加强两国政治关系的战略利益，但并未明确提及沙特石油以美元结算或美国以石油采购换取沙特财政投资，也未详细讨论安全保障的互惠关系。相反，协议目标在于建立战略伙伴关系，以稳定中东局势并加强美沙双边关系。

然而，仅一个月后，美国财政部长威廉·西蒙（William Simon）及其副手格里·帕斯基（Gerry Parsky）以更广泛的外交访问为名，对沙特进行了访问。这次访问旨在应对1973年阿以战争后阿拉伯国家实施的石油禁运。进入公职部门之前，西蒙曾在所罗门兄弟公司（Salomon Brothers）担任高级管理人员，帮助建立了政府债券交易部门。所罗门兄弟公司在美国国债交易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并在此过程中重塑了华尔街的金融格局。西蒙与威廉·“比利”·所罗门和约翰·古特弗雷德等传奇人物合作，通过风险共担的方式发行债券，形成了一家不拘小节、不择手段、敢于冒险的公司。

西蒙将这种大胆的风格和管理复杂金融工具的经验带到了财政部。在吉达停留的四天里，他的团队与沙特官员达成了一项保密协议，以减少将原油作为经济武器的情况。根据这项协议，美国将从沙特阿拉伯购买石油，并向其提供美国军事援助和装备，而沙特则将石油收入投资于美国国债。2016年，彭博社从国家档案数据库获得了这份秘密外交电报，揭示了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四维国际象棋

有传言称，沙特君主制正在改革其石油定价政策，甚至可能放弃石油换安全的安排，但这一传言尚未得到证实。不过，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俗称MBS）与美国官员正在谈判一项更广泛的国防协议，这将对地缘政治产生广泛影响，这已不是秘密。

这份更全面的协议旨在正式确定相互防御承诺，允许美国进入沙特领土，禁止外国在沙特建立军事基地，实现沙特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并为沙特民用核计划提供支持。由于该条约在2023年10月7日之前就已开始制定，许多美国高层决策者认为，有关沙特与以色列外交关系正常化的条款是哈马斯袭击以色列的动机。

为了应对战争，沙特王国重申了对巴勒斯坦事业的承诺，并呼吁以色列停止在加沙的军事行动。沙特明确表示，它认为在1967年前的边界内建立以东耶路撒冷为首都的独立巴勒斯坦国是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前提条件。

历史正在重演。79年前，罗斯福和沙特国王在苏伊士运河上的昆西号上会面，讨论的重点问题与现在如出一辙。这位君主预见了未来可能发生的土地冲突，强烈反对将犹太人定居点作为解决纳粹大屠杀问题的方案。

无论之前的协议是否规定了失效日期，理论上沙特阿拉伯总是可以违背过去的承诺，例如选择不持有美国国债，或者选择不以美元定价石油。毕竟，沙特王国渴望成为地区强国，这需要复杂的平衡。它渴望对抗伊朗和土耳其的影响力，并维持与美国在军事和经济支持方面的战略联盟。但它也在探索与其他大国建立更深层次的经济关系，其他大国的经济倡议正在该地区进行大量投资。

这种双重策略要求谨慎管理地区动态以及与其他主要参与者（尤其是伊朗、以色列和土耳其）的关系。如果沙特阿拉伯以与东方大国等有重要跨境关系的国家货币结算交易，那么用非全球最大、最深入、流动性最强的货币开具石油发票或许是有意义的，这种多元化策略可能预示着全球贸易动态的转变。或者，沙特阿拉伯可能会试图利用以其他货币开具发票的威胁作为杠杆，以获得更好的美国交易，或推进其以两国方案解决以巴冲突的目标。

货币轮盘赌

这种威胁的可信度取决于沙特阿拉伯愿意将其经济流量从美国转移至何等程度。此外，如果人权和民主方面的分歧开始影响沙特与美国的关系，沙特人可能不再希望维持同样的美元持有量，因为他们担心会受到美国的制裁。

当然，一些专家并不认为制裁是一个值得担忧的问题。正如杰弗里·斯尼德（Jeffrey Snider）所指出的，许多评论家忽视了欧洲美元体系通过在美国境外银行存款提供分散的美元资产网络，从而限制了美国执法的有效性。尽管如此，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的布拉德·塞泽（Brad Setser）指出，自2014年经常账户盈余开始转为赤字以来，沙特阿拉伯确实一直在通过银行存款和股票来分散其资产购买。

如果我们放大来看（见下图1），就会发现沙特阿拉伯并非一直是一个顺差国家。虽然1973年石油禁运后顺差增加，但自1979年伊朗革命后第二次石油价格冲击以来，到2000年，政府在公共服务、补贴、基础设施项目和军事方面的支出增加，而油价却下跌，导致顺差减少。

为了实现经济多元化并提高社会福利，沙特政府在多个领域增加了支出。扩大公共服务的目的是培养更健康、受教育程度更高的人口，从而为减少对石油的依赖做出贡献并从中受益。特别是对教育的投资，旨在为沙特王国迅速增长的年轻人口提供适合石油以外各个领域的技能。

从1980年代到2000年，沙特政府还投入巨资发展基础设施，重点建设和升级道路、桥梁和公用设施，以促进经济活动，便利货物和人员流动，提高生活质量。此举不仅是为了推动经济增长，也是为了将不同地区更无缝地整合到国民经济中。

沙特阿拉伯认识到1980-88年两伊战争和1990-91年海湾战争后地区动荡的威胁，因此增加了军费开支。两伊冲突造成50万人死亡，加剧了整个中东地区的不稳定，引发了人们对潜在溢出效应和地区权力动态变化的担忧。

海湾战争将冲突带到了沙特王国家门口。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不仅威胁到地区力量平衡，而且由于地理位置接近，也对沙特阿拉伯构成了直接的安全威胁。萨达姆·侯赛因的侵略行为足以让沙特王国投入巨资增强军事实力，包括实现空军和地面部队现代化，以及增强海军实力。

寻求安全

在过去的十年中，地缘政治格局不断变化，带来了诸多挑战。2014年，全球油价经历了大幅下跌，主要原因是美国页岩能源的繁荣导致石油供应过剩。美国石油产量的激增打破了全球油价的稳定，给沙特阿拉伯及其他传统石油出口国带来了严峻考验。

为了应对这些经济压力，并作为缓解油价波动影响的大战略的一部分，沙特阿拉伯启动了“2030愿景”计划。该计划旨在通过大力投资卫生、教育、基础设施、旅游等传统行业以及新兴行业，实现沙特经济多元化，摆脱对石油的依赖。

为实现国家基础设施的现代化和扩建，沙特阿拉伯正在实施多个公共交通项目。其中包括缓解首都交通拥堵的六线地铁网络利雅得地铁、涵盖地铁和公交系统的吉达公共交通项目以及每年朝圣期间用于接待朝圣者的麦加地铁。

此外，沙特政府还投资建设了哈拉曼高速铁路，并计划通过沙特阿拉伯铁路公司扩大铁路网络，以连接主要城市和经济中心。政府还针对特定城市制定了公交网络和可持续交通解决方案，例如为规划中的“智能”特大城市NEOM（Neo Mustaqbal）提出的方案。

尽管“2030愿景”与过去的大规模支出计划有相似之处，但它代表了一种更具变革性的方法，旨在实现沙特阿拉伯经济的多元化。该计划特别强调科技、可再生能源和旅游等领域的发展，这些领域在过去几十年中未受到足够重视。现在的目标是通过培育新兴产业和收入来源，显著降低对石油的依赖，而之前的努力仍然主要依赖于石油行业。

与此同时，由于地区新冲突的出现，沙特阿拉伯的安全问题也变得更加复杂。2015年，沙特阿拉伯为支持也门政府对抗胡塞叛军而进行了军事干预，这导致了巨额军事支出，随后又不得不应对伊斯兰国的崛起，后者控制了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大片领土。这些事态发展以及其他威胁要求增加国防开支并进行战略重新定位，以应对日益严重的恐怖主义威胁和地区不稳定局势。

一种不太可能出现的情景的影响

尽管自2014年以来沙特阿拉伯的外部盈余有所下降并出现周期性逆转，但累计经常账户接近1.5万亿美元（见图1），表明其持有大量美元资产。即使沙特王国已分散投资到欧元债券，而不是主要持有美国国债，但二次制裁可能会迫使美国境外的美元外国托管人阻止或限制这些资产的使用。因此，沙特不可能完全排除美元胁迫的风险。

此外，沙特阿拉伯可能继续持有大量美元储备还有其他原因。一个重要的考虑因素是，里亚尔的汇率与美元挂钩。如下图2所示，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后，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决定暂停美元与黄金的兑换，里亚尔与美元脱钩。

沙特阿拉伯采取的应对措施是转向浮动汇率，但其汇率制度并非完全灵活，因为它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特别提款权挂钩，而特别提款权的价值是基于主要国际货币的加权平均值。1986年，沙特阿拉伯重新采用美元挂钩汇率。维持与美元的固定汇率需要大量美元储备，因为货币当局需要有能力干预外汇市场（通过将美元兑换为国内货币），以抵消市场压力或投机性攻击。

这种对美元的依赖虽然目前有利于经济稳定和安全，但也使沙特阿拉伯处于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石油定价策略的任何重大转变都可能产生连锁反应。如果沙特阿拉伯以美元以外的货币定价石油，石油在全球贸易中的份额不大，可能会削弱对美元霸权的直接影响。

但更广泛的影响可能仍然很大。放弃美元可能会影响其他商品市场，影响全球金融稳定，改变国际贸易协定的动态。如果俄罗斯、沙特阿拉伯和世界其他最大的石油生产国（除美国外）都放弃石油美元，那么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不可预测的后果。

作者简介：卡拉·诺洛夫（Carla Norrlöf）是多伦多大学政治学教授，也是大西洋理事会的非驻地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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