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不存人”是当地的老话,传说人死在海里,大海会把人送上来一次。之后肚子破了,里面的气散掉,就会沉底,再也见不到了。当地渔村讲究落叶归根,忌讳葬身大海,各家族在村里都有一块地作为祖坟,死后择吉日下葬,跟祖先葬在一起。丧葬仪式的讲究很多,子孙要扎纸空调、纸电视,给老人“送盘缠”。李钧为他的父亲送葬时,在灵前守孝三天,长跪迎送吊唁的亲友。
为了让李钧依家乡的风俗入土为安,从7月开始,母女三人转移到他尸体出现过的海域继续寻找。老渔民指点她们,时间过去这么久,尸体肯定已经腐烂,所以找的时候不要戴口罩,要对气味敏感,同时留心地上有没有浮着油脂和人体组织。
石缝里面散落着各种各样的垃圾,三个人找了好几个月,对几乎每处垃圾的位置都熟悉了,瞟一眼就知道是已经翻看过的东西。
李瑗和姐姐把附近村里“会看事儿的”都找了一遍,每个人指的方向都不太一样。有人说带一件死者的旧衣服去海边,可以“招魂”。有人说要给龙王烧纸,她们就跪下对着大海磕头,求神明把爸爸送上来。明知道没有科学依据,但也愿意尝试,“哪怕找到一块骸骨,一件衣服也行啊”。
也联系过有科学方法的潜水救援志愿组织,潜水员分析,男性遗体一般面部朝下,体内的空气出不去,胃里面食物发酵胀气,正常2-3天就会浮上来,之后气体逸出便会沉海,也许会因发酵不完全反复浮沉,但“找到的可能性不大”。原本志愿者也打算下海试一试,但不巧赶上台风、疫情,时间过去太久,再打捞已经没有意义。
找父亲的路从夏天走到秋天,浒苔开始干枯,变黑,缩进沙子里去,礁石和海滩的表面裸露出来。10月13日,有赶海的人指引她们,在废弃的渔网中间,发现了2块人类腿骨和几块脊椎骨,报警做DNA鉴定后,确认是失踪157天的李钧。
去年5月26日,李钧的遗体曾出现在防浪石下面。
冷暖
听说李钧出事,小岳和很多钓友都感到惊讶,“他怎么可能出事?” 小岳常跟李钧出海,挺欣赏这个老头,谁带的鱼饵、鱼钩、鱼坠不够了,他就免费送一点;哪个客人没钓到鱼,他会主动少收钱。跟着他钓鱼这几年,小岳只遇上过一次恶劣天气,当时李钧稳稳地驾船穿过了风浪。
在海阳当地,像李钧这样载客钓鱼的“船老大”有不少,老邢五六年来一直搭李钧的船出海,从未找过别人。出海时李钧驾船,在近海的几个钓点中找寻找铜鱼、鲈鱼、寨花鱼、黄谷子。等鱼上钩的间隙,三五钓友分享各自带来的腌萝卜、花生、小酒,换着烟抽,交流钓鱼心得——风力、海里的“流”和运气,都直接影响渔获。
在凤城镇,一个老十字路口分隔开4个村子,一直到前年,南边的村子还坑坑洼洼,北边是水泥路干净平整。二十多年前,李钧从南向北跨过马路,成了镇上最早搬进楼房的那批人。他开过家具厂、开过饭店、收过海米、后来又开毛衫厂,最多时雇了二三十个工人,在当地一直小有名气。大女儿李珍的“小满月酒”上,镇上很多“名人”都曾上门庆贺。
在李瑗的回忆里,所有关于老李的事都暖融融的。从小父亲就给她买大城市才有的潮流服装和新奇零食,偶尔带回来一些男孩款带领带的制服和马靴,当时她和姐姐梳小偏分头,还抹着头油。
后来听母亲说,老李也曾想要男孩,但整个成长过程中,两姐妹从不觉得父亲重男轻女。海阳的渔船不让女人上,说是怕不吉利,李珍有次不小心踩了一脚别人的船,对方很凶地骂她,父亲明知“理亏”,也毫不示弱瞪了回去。
李钧一家墙上的老照片。
长大后,李钧对女儿们事业的要求不多,只希望她们留在身边,一周至少回家一次。刚毕业的时候,李瑗渴望去北京闯闯,但没说出口,“那时挺缩头乌龟的,知道爸爸肯定不同意”。很快李钧就帮她在海阳找好了工作,国企,有五险一金,不累。后来李瑗转行做过韩国代购和美容,偶尔会想如果当时去了北京,也许人生会不太一样。但她从来不怨李钧,“爸爸是怕我过不好”。
李钧出事后,镇上开始传出流言,说他是职业“海盗”——买快艇专门偷别人的网。
事发码头边上的村民赵萌说,海阳这边偷别人网的特别多,“偷海的”不让人好活,人家也不会让他好活。赵萌听说过李钧的事,猜测他“不是搞自己的网”。
王猛是附近海域的养殖户,他觉得快艇偷不了多少海鲜,类似于偷摘了农民的果子,就算真偷也不是你死我活的仇,最多“骂他几句”。何况出海的人大多互相认识,在别人承包的海里撒网也正常,养殖的海鲜不会跑,互不影响。
事发时是禁渔期,过后不久,渔政部门开始严查出海捕捞,影响了不少当地人的生计。也有人把这归罪于李家姐妹,说她们“每天待在各个码头,专门举报出海的船只”。
姐妹俩气得睡不着觉,竭力反驳偷海的说法,“如果买快艇专职偷海,应该买马力100匹以上的快艇,而不是马力60匹的。” 她们称有渔民事发前看见父亲和表叔在自己的网区作业,并在警方处做了笔录。和李钧一起出事的表叔王峰,他的儿子后来出海看过,两人的皮皮虾网区附近是海蛎子养殖户,当时架子是空的,没养什么海鲜。
两人死因目前仍然没有确切说法。“海上的事难查,不好找证据。” 靠海为生的人说,两船意外相撞的可能性较小,海上很宽广,不像陆上的车流;仇杀的可能性也不大,渔民什么时间出海,只有自己知道;那天海面风平浪静,但也不能排除被暗流卷走的可能。
一位有十余年驾船经验的快艇俱乐部老板,曾发给李家姐妹自己对案情的判断:可能是两船发生口角,临时起意撞击。但这些都是猜测,据封面新闻2021年12月29日报道,当地警方正参与调查,尚无定论。
海警提供的雷达视频显示,李钧网区曾有两艘船近距离并行行驶、追逐数分钟,但是否为李钧的遭遇暂无官方确认
热心网友帮助分析案情,画撞击瞬间的示意图。
李瑗和姐姐在网上发布求助贴后,最开始一些好心人主动提供线索,帮忙分析案情、甚至提出捐款。后来求助视频发的多了,有人说她们“生生做起来一个抖音号”、“想当网红”、“号养得差不多了,可以带货了”。还出现了私信辱骂:”你个丧门星,你和你爸都该死”。
与陌生人之间的信任感渐渐消磨。有人说拿出十万块钱,就能找关系帮忙立案;有人佯装知道线索,索要两万信息费。被骗的次数多了,李瑗和姐姐每接一个电话,不免开始分析交谈中的疑点——又是骗子吗?是不是“肇事方”的人来套话?
被骗得最惨的一次,是一个“知情人”说事发当天在海阳出海,卸了一艘快艇的海鲜,细节说的有头有尾,很符合姐妹俩重点怀疑的“肇事船”,连有刑侦经验的专业人士都对这条线索“感兴趣”。她们去威海找了“知情人”五六次,每次都带烟带礼品,甚至直接送钱,几次加起来花掉数万元。
连续四个月,两人被他指挥得四处奔波,找到线索就交给警方查证。直到今年1月,警方发现所谓的“知情人”根本没到过海阳海域,后来他本人承认,细节全是编出来的,想骗点钱。
两种选择
得知寄予厚望的线索是假的,李家姐妹又一次去海边寻找父亲。一路翻过沙土下破损的头盔、褪色的动物骨骼、磨出碎毛边儿的脏外套,一直走到父亲遗体曾出现过的那块防浪石。李珍新印了一些悬赏卡片,把悬赏金额提高到50万元——如果真有人能找到“凶手”,就把房子卖了支付酬金。
她以前赚钱的目的,是希望能带爸妈旅游,让他们晚年享清福。父亲离开后,李珍一下子失去了赚钱的动力,她和妹妹都辞了工作,9个月来一心一意找寻父亲,追查“凶手”,不惜倾尽所有。她一直独自抚养上小学的女儿,这几个月对孩子疏于照顾。一开始她瞒着女儿说,“姥爷给你钓鱼去了,钓满箱就会回来”。日子久了,女儿问,姥爷到底要钓多少鱼啊,我不想吃鱼了。
每当李珍和外人讲起父亲,女儿就拿起玩具或手机,把音乐开到最大声,有一次李珍发火了:“不是跟你说过,打电话时不要打扰我吗?” 女儿小声说:“我想转移你的注意力”。